【茨酒】其言也善 （短篇完结）
·<壹>
混沌终了，祸蛇再度被封，八百比丘尼也一偿宿愿——投向往生。
一切闹剧似乎都收场，只剩下这一地狼藉叫嚣着昨日的血雨腥风。
作为阻止八百比丘尼预言中“祸蛇荼毒苍生之灾”的最大功臣，晴明再也闲不下来了。慕名前来寻求其排忧解难的宾客日益增多，忙起来连和老友闲谈几句的时间都少了。
应付完几名大将军派来的差使，他一抬眸就瞧见靠在庭院那颗樱树下的博雅。恍惚间一切景象又熟悉亲切起来，再没有那么乏味难忍。
“大忙人终于有时间同我说说话了？”博雅拿着笛子指了指身旁的位子，晴明笑着依言坐下。一阵风起，吹下樱瓣一二。
博雅同他说了很多，说自己正因为父亲指点的一桩婚事而烦闷，说自己不能再同以往一样恣意闯荡、骑射游历，如何如何的苦不堪言。
晴明面上笑意不减，缓缓道“却也是不得不行之时，如今大蛇之祸刚去，民之恐惧未消，你的力量自然是必不可少。”
“道理我怎会不懂，只是想找人发发牢骚罢了，你这么一本正经的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讨人喜欢。”说罢又急急灌了些酒，却不慎被猛呛了一口，咳个不停，负气到：“咳——咳咳，这下好了，连酒我都喝不了了！”
晴明还是笑他，神色间却有戚戚。他突然开口，“这往后，世间的命数怕是要大改了。”
还不等博雅开口问他，晴明便兀自往下说着，“妖鬼之气数尽也，大蛇之乱惊动了天皇，除一鬼又怎么足够呢？”
闻言，博雅往内室看了一眼，“你已经见过他了？”
晴明颔首，“他早有觉悟，我改变不了什么。”
“博雅，你信天命吗？”
·<贰>
晴明记得那日得到消息后寻得酒吞，那鬼王脸上的神情。不惊、不怒，像是早有所料般大笑了数声然后唤人给晴明盛酒。
他盘腿席地而坐，脑中一遍一遍回放着他漫长而又乏味岁月。
他让晴明替他瞒住几位酒友，自己命数已定，不必让那些各自有一方好所在的老妖怪们再动干戈。
他还絮絮叨叨的让晴明不辱大阴阳师之名，既然有支配鬼怪、灾灵之力，也必能感妖鬼之苦痛，不能妄自打破阴阳两界的平衡。
万物皆有灵，皆聚善恶于一身，这点晴明是最清楚不过。如今因为害怕而舍弃的“恶”的一部分已经归位，他的神志也已经过万般锤炼到达不再动摇的境界，可是其他妖众未必有他这般意志对抗心中魔障，酒吞是希望自己能对那些敏感脆弱而导致堕落的鬼怪加以引导而不是一一歼灭。
晴明应下了，他深知酒吞童子外表狠厉心思却极为细腻，深陷与妖鬼人神的争端之内，不能置之度外。也许就如茨木所言，他的确是天生的领导者，生而为王。
“还有……红叶。”酒吞回忆起往昔从他手中夺走神酒一饮而尽让他为之沉迷多年红衣美人，又想起如今她啃食腐肉颓丧的模样，吞了口酒：“她的魔障因你而起，能够引导她的只有你，这也是你的责任。”
因着些执念醉生梦死了好些年，酒吞也算尝遍情与无情的个中滋味。如今一切都放下了他也明白早前对于鬼女红叶的执念在于对自己能力界限的恐惧。
即便有再强大的力量，始终有无法得到的感情，无法护住的人。即便自己已经登顶众鬼之首，也依旧有无能为力之事，于世间无限轮回而言依旧渺小不堪。
那时的他因知晓自己的力量存在永远突破不了的界限而迷茫起来，是了，他是无法成为真正的王的。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统领一切的生灵，无论是阳界的天皇还是百鬼之王，都无法逃脱既定的天命。
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目标迷失在自我怀疑中，不知自己漫长的征途最后所归何处。他将所有症结归咎于晴明，企图通过战胜他证明自己可以突破天命。他将自己沉溺与美酒之中，不愿意再去深思冰冷的现实与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茨木的出现显然是超乎他的预料，对于他无端的渴求酒吞更是无力招架。早些年他是将他视作酒友的，谁知他一再逼近到如今已经叫他方寸大乱。
别的妖鬼对他臣服是理所应当，可唯独茨木一再俯首称臣却让他疑惑不已。特别是一对上那双漆黑的双眼，从眼中透出的充满探寻与热切的金色光芒，酒吞只能一逃再逃。
茨木童子虽不比他与大天狗是经历了好几世沧海桑田的老妖怪，但论起力量与手段却也难寻敌手，这样的大妖理应早早有了自己的一方天下，为何他要缩住拳脚终日跟随在他身边呢？
酒吞童子想不明白也有些害怕去思考，他明白自身力量不能再有突破，也明白天地之主不会是他，因着那么一双全然信任的眼眸使他原本不在意的事也变得在意，原本看破的事也变得看不破。
茨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他不懂为何这家伙会有无穷尽的力量与精神，为何对他有着无止境的渴求。茨木对于目标的明确性愈发显出酒吞的颓靡不堪，他们相互矛盾又相互纠缠。
茨木一心想要辅佐他，想败在他的手上，想他成为王。
而他活了不可计数的年岁，早就失去了对巅峰的热情，也明白对于苍茫天地而言自己力量的渺小。
他，是成不了真正的王了。
于是酒吞选择从茨木的期望里逃开。然而天命如此，他躲到哪里，都能被茨木寻到；他赶走他几次，茨木追上来几次；他一再无视他，对方竟然还以此为乐得意洋洋。在这场博弈里，是他败了。
茨木对他可谓是坚定不移、坚信不疑。原本再无所牵挂的酒吞突然就有了挂心之事，他很好奇，当自己的卑怯弱小的一面曝露在茨木面前，那家伙会作何感想，会失望吗？会发怒吗？会觉得被欺骗了吗？
颓废度日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如今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他虽然早就料到祸蛇给阳界带来的破坏之大，光是封印不足以消除百姓恐惧，被称为鬼王的他是活不得的。然而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以前觉着自己活得全无了趣味，现在竟然生出些留恋世间的意味来了。
茨木那小子倒是很有本事。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
晴明见他思绪飘飞，像是能读出他的心思般轻声道：“许多事情其实不必想得太过通透。”
酒吞又喝了一大口酒，哑着嗓子说道：“晴明，那日到来之时，我会让茨木去你那里做客，你……多和他说几句吧，最好能说上三天三夜。”
晴明开扇笑道：“那我可能要听着你的丰功伟绩到不可耐烦。他若是知道是我让他不能和你一同赴死，我有几条命都不够活的，为何你……”
酒吞晃了晃手中的葫芦却再倒不出一滴琼液，好了，酒竭了。
“他是活得最明白的，死了……太可惜。”
·<终>
酒吞童子，传闻八岐大蛇之子，无恶不作的百鬼之首。
天皇之命，令晴明仆算，借池田中纳言之女失踪一事为由，将矛头指民怨所指祸蛇之子——酒吞童子。美名其曰：除大恶以平众怒。
昔日鬼王颅骨成灰，有一鬼于山间恸哭，绕山而响，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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